张月兰老人说她要给我讲个故事,这位生于一九三三年的老太太今年已经八十八岁高龄,然养生有道,面色红润,耳聪目明。她的膝盖上,静静躺着绣线,丝布,身旁坐着绣棚。手法是正宗的苏绣,老太太闲时就爱梭上两针。

故事的主角名叫陶旗,老太太不识字,我问她是不是奇异的“奇”,她操着一口苏州方言对我说,是旗子的“旗”。

我说,哦,懂了,棋子的“棋”。

后来去祭拜这位陶旗老人,墓碑上赫然写着:陶旗。

彼时的我觉得这名字很奇怪,哪里奇怪,我又说不上来。就像叫一个人桌,叫一个人椅。我总觉得他应该叫“升旗”或者“扬旗”的,而不该单名一个旗字。名字是有寓意的,就像我的父母给我起名“晓轩”,是晨光照亮窗户。我读不懂旗字的寓意,甚至不知道旗是什么旗:名字里没有只言片语的缘由,翻遍了墓碑也找不出答案。

张月兰老人说,他原本不叫陶旗,叫陶慕贤还是陶继贤什么的,老人说的含糊,我没听清楚。也许太久了,她也忘记了。他十七岁那年,新生的中国像一轮初升的朝阳,剥开乌云的封锁,就要从天空的胸膛里迸射出明耀的光芒!年值风华,他那颗少年的躁动不安的心啊,就要随日新月异的新中国建设的脉搏一起跳动!那时高考还没恢复,他只念了几年学,但知识青年都在北京,北京是先进的摇篮呀,他忽然觉得自己该去那里——到北京去,到北京去,亲眼看一次升国旗。去学知识,上街找一个同志拉拉话,谈谈新出的决议发展的动向,这里是政治的心脏,人家懂的肯定比你这个东北人要多呀。哪怕在这片红色政权展昭世界的土地上,让生发出的峥嵘岁月润一润,也是好的呢。

他怀着那个时代年轻人的狂热和最朴素的朝圣,从东北出发,绿皮火车载着他隆隆向南。

我问张月兰老人,那他看到升国旗了吗?

老人咧开嘴开怀大笑,像个孩子一样连连抚掌:“看着了,看着了,听他说在火车站凑合了前半宿,然后在天安门广场上站着等了后半宿。”

我也曾亲眼看过天安门广场七十年如一日的升旗仪式,每天都有人准时观看。十六年来我目睹过无数次升旗,没有哪一次如此情此景般澎湃:上下五千年的积淀在背靠的故宫里,在雕梁画栋间流转,在角灯飞檐间斡旋。在这里,华夏最源最古的文脉都历历栩栩,有迹可循。无数的瑰宝啊,凝结着智慧的飞骞,在琉璃瓦下沉睡。所站立的天安门广场,时代的大潮在这里风起云涌,风雨如磐,都在它和旭日面前败阵。顺着十里长安街,流淌出新中国最鲜活最热忱的血液,割开了历史的晨昏。

更何况是他呢,高山仰止,热泪盈眶。建设和献身的热情将他煮的滚烫,又近乎烈火要将他燃烧!

一九五零年七月朝鲜内战爆发,十月中国改东北边防军为人民志愿军远征朝鲜,开过第一战、抗美援朝战争打响。他不是兵,没参加过解放军,兵力集结并动员人民参加第一批前线作战的战士时,他只能看着。当年志愿军打起“保家卫国”的口号,雄赳赳,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,出发的地方正是生他育他的辽阔的东北,东方的第一缕晨曦从乌苏里江畔生出,白露横江的雾气里飘着渔歌和摇橹的船娘。

青山处处埋忠骨,何须马革裹尸还。

他也想啊——黑土哺育出的男儿,就要秉着胆魄,精忠报国。他的想法变成了挂在嘴边的声音,对他遇见的每一个人饱含深情的吐露。只是听的人要么闷着声不表态,要么背过身来摇头叹气——去什么哩,又不是个工人又不是个兵,读了几年书哪能耐活飞机大炮那些铁家伙。十八岁,自己都还是个孩子,还有父母没孝顺...一个慕贤的书生甩手去踢腾啥嘞。

这些话多了,自然而然会进到他的耳朵里。他一定很沮丧,甚至是不安的,痛苦的。他脚下踏着的土地是东北啊,是立着国威的最后的国门。他巴望着同志踌躇满志的献身,夜夜辗转的都是他渴求作为的心。

一九五一年,战争进入相持阶段,西线顽强抵抗等待时机,等待后续兵团到达。一九五二年,大批工人被募往朝鲜战场西南后方进行支援。他再无法安定——那年去北京站在宏伟的天安门脚下,效率就是生命,建设与步伐同率的感召让他一心再不可转移,他的乡亲,他的同胞,此刻正在朝鲜浴血奋战。他们中的很多,就此长眠于金达莱花盛开的土地,青山低眉铭记为和平牺牲的勇毅的魂灵。

他要去参加——他是东北的勇敢的男儿,是最衷心祖国的儿女,是敢中流击水的少年。他热烈,甚至是痴狂。执拗的不许别人再叫他陶慕贤还是陶继贤,这个父亲请先生为他取的名字。他要彻底抹去对他书生的,呆板的印象,改变别人对自己的志向是报国不是慕贤的认知!

他想到他在北京看到的,月明星稀的夜,就开始期盼高高飘扬的,鲜红鲜红的国旗。深深地印在心上。

那年,朝鲜半岛西南岸离北纬三十七度不远的三院,有一批敢作敢为的年轻人,其中有一个,以旗为名,国在心里。

他叫陶旗,他要用高擎的信仰重新定义人生。

至一九五三年朝鲜签署停战,抗美援朝胜利,他都没有上过正面战场。他为驻扎附近的尖刀兵修栈道,为装甲兵修桥梁,在沟壑纵横的地方修水渠修坝,用生力垒起朝鲜半岛和平丰碑的基石。

拼战略后方的时候兵不血刃,他未曾经历过枪林弹雨,却如同久经沙场的老兵一样,十余月他熟悉每一个据点,工程的每一个节点,敏感每一丝硝烟的信号,像熟悉自己的筋脉。

一九五三年抗美援朝胜利,为巩固战略的果实,后方工兵没有立刻撤军,甚至还有志愿军,帮助朝鲜民众战后恢复,修学校,挖隧道,开山修路。

一九五七年他回到东北,敛去光荣奉献者的光辉,做回一芥子民。在中国,这样的人曾千千万万的存在过,最后一批志愿援助朝鲜的工兵回国,是一九九四年,他们中的大多数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和平的巩固,当然,这些都是后话。

一九五八年他被分配到苏州工作,一九六零年,他和不曾读过书,却贤良纯朴的苏州女张月兰结了婚。在这片“风吹稻花香两岸”的土地上,他有了一个家。

一九六二年,一九六三年,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来了两个孩子的降生。大儿子叫“应朝”,小儿子叫“三院”。

张月兰老人似乎很高兴,她边讲着,边唱起她会的歌中我唯一听过的那首:“东方红,太阳升,中国出了个毛泽东,他为人民谋幸福...”我知道,她不识字,但她一定知道这首歌什么意思,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。

后面的故事我也就知道了,一九七三年,他的幺女出生了,取名“争红”,时维抗美援朝胜利二十周年,他不惑之年的心胸里仍激荡着当年的踊跃。

我笑着对张月兰老人说:“他这是跟抗美援朝绑在一起了啊,几个孩子的名字都起的这么讲究。”

老人絮絮叨叨的说,是啊,那个年代的人,不都叫什么建国,爱华的。他跟我说,他们那一个班三十几个人,就有好多个叫什么什么国的,分不清,索性就叫大国,二国......我还笑他:你们这是把“国旗班”都搬去朝鲜了啊——他麽,把一身智勇都给朝鲜肝胆相照了,心也留在朝鲜了......

我被老人的幽默逗笑了。老人阖上眼睛养神,轻轻摇着蒲扇。他们那一辈的人都曾目睹过百年沧桑,如今已经要把敢闯荡敢发声,敢喧嚣自己态度的舞台留给年轻人——夕阳照下无限好的江山,我久久无言。

名字,是跟随一个人一生的印记,是一代代人的传承的希冀,希冀里的热血难凉。名字是点点光亮,千千万万的名字共同托举出了共和国的篝火:这就很好的解释了,为什么那个年代的人都叫卫国,叫建国,叫强国。姓是很古的东西,从唐尧虞舜那时就有。用姓冠中国,冠中华,自愿去当五千年系带上的一个纽扣,小家情结映射出大家情怀。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样的取名方式成为那个年代的标志,为人熟知,读起来爽朗一笑:这名字一看就是五六十年代的建设老同志了!那是一个跳动中国心的时代,心房里充斥的都是最朴素真挚的热爱。为儿女取名和被命名的儿女,唯恐不衷唯恐不诚唯恐火炬不能熊熊燃烧,他们要信仰一直传下去。

两代人把“国”一笔一划的写进个人档案栏,镌刻进骨骼血液,印在灵魂上,把为国寓于一生的追求中,那是他们毕生的理想。

他们中的许多,叫永兴,叫建华,叫昌盛,已慢慢年迈。不少人直言如今的人对家国少了那么一份深根于心的赤诚,始终少了那一代人的痴求渴望。

我想说:在的,一直都在的。每一个名字都是时代的一个符号,狂热和激情在历练中平静,心绪的洪涛化为心中阅历的深澜,我们多了思考。把国写进姓名的忠心变成了掷地有声的言行。我们的姓名,书在一项项举世瞩目的成就上,所有响亮的口号都变成了实例。这盛世,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
他们的名字曾是一面旗帜,在东风漫卷里猎猎作响,呼号着我们前进。烈火般燃烧共和国的上空,又在和平年代化作万家灯火,星河长明。我的名字,千千万万,从时代的地平线上升旗,把热爱变为现在,让理想照亮现实。

故事的主角叫陶旗,是我的外公;讲故事的老人叫张月兰,是我的外婆;他们的幺女陶争红,是我的母亲。

千千万万人姓名中彰写的信仰,是理想照耀下的,我站立的中国。

点评:本文取材于作者真实的经历,创作动机来源于《理想照耀中国》,她被电视剧中的人和事触动,有感而发,也想讲述自己家庭里平凡而动人的故事。故事娓娓道来,情真意切,将祖辈那代人的理想呈现,也将她这代人的敬意表达,藏在名字中的信仰,与五星闪耀的华夏一样盛大灿烂。故事在开头埋下了一个伏笔,一个想让读者猜出来的伏笔,到最后轻描淡写地点出,让读者证实自己的猜测,与作者一起,敬红色传承,致山河无恙。(点评教师:代梦晗)